*前言

*這裡是我過去四十年的文字集結。分掌上雲,情在不能醒,傻大姐信箱三個單元。

*先從最早期寫作的「傻大姐信箱」說起。
「傻大姐信箱」自民國 六十六年起,在聯合報副刊萬象版登出,回答讀者各類情感問題。當年我二十七歲。因大受歡迎,陸續出了四本「傻大姐信箱」專輯。

*問世間情是何物?當年雖有問有答,自知霧中看花。如今思來,世間情究為何物?四個字,糊里糊塗。

*「情在不能醒」單元文章,自民國70年,在香港東方日報副刊登出,每日500字見刊,數年後雜文集結,78年在台出書「情在不能醒」,香港同時出書,書名為「飛霞人間」。兩書內容一樣,命運也一樣-----不暢銷。

*「掌上雲」單元,擷取自1990年由香港移民加拿大多倫多後,在北美世界日報上刊出的文字。日後將陸陸續續在本部落格現世。

*小喜小憂俗世文字,小喜因平安,小憂無大愁。祝福祝福。

夫妻恩物

那天母親和鄰居朱媽媽上街,要我跟著一道去。

朱媽媽|是陝北人,黝黑乾瘦,語音粗啞,喜歡串門子管閒事,生著一雙黑乾羅圈腿,行起路來帶著內八字,鄰居相熟的,當面也叫她綽號「朱腿子」,客氣一點的,仍稱她朱太太。

在我這十二歲小孩的眼中,朱媽媽是水火不侵的粗糙女人。她常追著兒子整條街的打罵,而她的丈夫,堅守西北風俗,據說即使十幾年落居亞熱帶,仍然不肯常洗澡。這樣的夫妻,倒是很會生孩子,好幾個,至少有六個吧!

可以這麼說:我不常把朱媽媽放在心上,她太簡單太不好看了。我甚至不覺得她是女人,只是她剛好這個模樣,剛好是個鄰居,如此而已。

我們走在大街上,行經一家家具店,賣彈簧床的。店門口掛個大招牌,招牌上鮮紅的字:「本店出售夫妻恩物,保用十年。」

朱媽媽停住腳,看著招牌,然後指手劃腳大說大笑:「夫妻恩物,哈,要死囉,賣夫妻恩物。」母親跟著笑,我也跟著笑,朱媽媽笑得特別厲害。

啊,我知道了,原來,她畢竟還是個女人。我猜她晚上,會呱呱笑拍著床,跟她那不愛洗澡的丈夫說:「這是夫妻恩物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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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家有女

家中有女初長成,心中滋味複雜的,不是母親,該是那位做父親的吧!

女兒就是女兒,怎麼突然有一天,女兒會變成女人呢?才抱著她餵奶奶,逗著她洗白白,看著她像貓咪一般撒嬌,做父親的,早習慣一廂情願地用珍愛公主的眼光看待她,怎麼一眨眼,女兒竟然也有身材了呢?那個麵粉造的白雪娃娃,溶到哪去了呢?

本來就不捨得打、不捨得罵,現在,更加打不得也罵不得了。

電話裡聽到一把男聲,找女兒的,這父親拿著聽筒硬硬地咕嚕一聲:「等等。」女兒細細聲講著電話,做父親的拿起看一半的報紙,卻再也看不下去。偷聽女兒跟那渾小子說些什麼?哼!才不,父親有父親的自尊心。

奇怪,剛才報紙看到哪一段?這父親端起老花眼鏡,即使自己不肯承認,心中仍隱隱刺痛一下。

有一個不知道那蹦出來的混蛋,在電話那一端,還用幼稚可笑的花言巧語,誑我那純真傻女兒。

晚上在床上,怎麼也睡不著,做父親的推推老伴,說:「女兒她,呃,有了男朋友了?不知道?妳這媽怎麼做的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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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天上午


人生最美好的日子,只有半個,就是星期天的上午。

從知道有星期天這麼回事起(當然,在讀幼稚園以後》,就愛上星期天的上午。為什麼是上午?不是下午?星期六也不錯呀?你稍安毋躁,且聽我說清楚:

星期六當然也不錯,只是,我會把其餘五天堆積下來的懶惰,一鼓作氣發洩給星期六,如果星期六只上半天學或半天斑,那麼,下午就是最佳白癡時間,回家倒頭昏睡,比什麼都理想。

不那麼寶貝星期六,還有一個原因:反正,明天是假日,所有假日心情,留給明天,星期六是什麼也不做的日子。

星期天上午,真神奇,平常要砸碎鬧鐘的人,今天竟然跟著太陽一同起身,不必上斑的早晨,總不願意遲起。悠閒吃早餐後,最喜歡的節目,是坐在院子門檻上,看門外小路鄰人來往。星期天的人特別好看,有的挽菜籃,有的牽小孩,行路的步子,高興多慢就多慢,星期天嘛!誰趕時間。

星期天的朝陽也特別清閒。坐在門檻上,陽光新鮮的照過來,把空氣裡小小的灰塵,照出金色的反光。有時間看微塵翻舞,你說,那種心情多愉快。

也注意到,星期天上午的車聲特別少,連車子也要放假呢。寫過如此句子:「六個日子踏快步離去,朝陽甘醇似酒,單單留給星期天的上午。長巷傾空人潮,伸著高頸,盈盈注滿。唯有鳥群狂飲朝陽,且將餘瀝,滴灑在爬牆虎葉上。」咦~~~有夠瓊瑶。

吃過午飯後,就是星期天下午。

唉,憂鬱的星期一,已在門外等著敲門,想到好日子就過去了,這是星期天下午不太美麗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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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訝

喜歡驚訝。

驚訝像小孩發現一朵野百合,孩子和花都張著嘴,啊啊啊――一朵百合花。(百合說:啊――別把我摘下。)

驚訝是先驚奇,後訝異。對外界景象感到一種出其不意的連鎖反應。驚訝通常不具殺傷力,與驚恐驚嚇驚怕絕不相同,也不似驚喜那般好彩頭,驚訝是比較不關痛癢的一種情緒,通常驚一下,哂哂嘴心中道聲好奇妙,也就沒什麼下文了。我們長大成人後,多數已養成追究下文的習慣,也就是多數人對凡事堅持「欲知後事如何,請聽下回分解」的習慣,這種習慣使我們重視驚嚇或驚喜等滋味較重的情緒,一件事如果沒有更長遠的影響或意義,我們就不再去注意。這正是我們成人看凡事不出奇,而孩子們看來,卻驚訝不已的原因。

童詩是流露驚訝的好地方。一個小孩寫媽媽:「年輕時的媽媽/像一瓶酒/爸爸喝了一口/就醉了。」另一個小孩寫爸爸的隱私:「我喜歡/爸爸的字典/那裡面/有爸爸的私房錢。」還有一個小男生寫女生的尖叫:「針/‘是尖的/釘子/是尖的/女生的叫聲/也是尖的。」在孩子眼中,沒有重要與不重要的區別,只有新奇與不新奇的差異,孩子是地球上九成新的新人,新人眼中新鮮事多,因此爸爸愛媽媽,他看來新鮮,爸爸藏私房錢,他也覺新鮮,女生拔尖叫聲,自然也新鮮,他那小嘴,就得常常因新鮮而張著,張出驚訝的嘴形。隨著年齡增長,我們的嘴愈閉愈緊,最後抿成一線,一個小孩問:「為什麼老人沒牙齒?」我說是自然衰老的現象,小孩另有見解:「因為大人常常閉嘴咬牙的原因。」沒辦按,如果大人也見凡事新鮮,張著嘴瞧,那模樣似劉姥姥進大觀園,成了沒見識的特徵。小孩有一天會成大人,大人也不可能停留在小孩階段,這像毛蟲與蝴蝶,各有天地世界。好在是,天地總有陰陽交錯的時空,小孩與成人,也有心意交流時刻,小孩對成人的層次世界感到訝異,成人亦因小孩表象直覺的天地感染清喜。

舉一個最令我驚訝的例子:愛因斯坦常幫鄰居小女孩寫數學作業,每次報酬,一根棒棒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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閒事


閒事


●去超級市場購物,收銀機打出的數目,永遠超過心算的數目。


●愛情是一輩子的事,愛情一停止,就是無情;感激是一輩子的事,感激一停止,就是負義。世間一輩子的事多了去,「一我的前半生」,單看書名,一輩子切兩半,即知是悲劇。


●看不起別人的人,通常經歷一來一回兩段心路:先是心靈萎縮,後是心靈膨脹。繞圈兒折騰。


●所謂詩人,是一些癡心,加一些妄想。莊生曉夢迷蝴蝶,說啥呢?可他夭壽啊水。

●詩人瘂弦給現代詩人下過註腳,「我們,」他舉杯道:「比李白喝得多,比杜甫吃得少。」李仙醉死,杜聖撐死,現代詩壇老兵不死,還挺精神。



●大多數夫妻共同現象是:做妻子的總認為丈夫又直又蠢。林肯太太以及我等國人所知的歷任總統太太也不例外。


●一般而言,不幸是愚蠢的懲罰。已婚的人都明白這句話。


●婚姻問題多,主要是有個現成的人讓你推卸責任――當然,這裡的「你」是指你的另一半。

●朋友擔心門鎖靠不住,大廈內 又不准養狗,結果他買回一缸食人魚。


●養了一隻了哥,四周圍跳,每一分鐘拉一灘屎;養兩隻鵝,四周圍行,每三分鐘撇下一條糞。我苦苦思索,這些扁毛禽類為什麼屎多尿多?狗也不是這樣,人更不是這樣。後來豁然頓悟:飛禽的生存要件之一,是隨時保持最輕的體重。人們把這種現象解釋為「排毒瘦身」。


●中學時國文老師教我們做對聯玩。他出上聯:「林花謝了春紅,太匆匆。」我對下聯:「青蛙吃了蚱蜢,跳蹦蹦。」老師給我評語:缺乏想像力。我跳,我跳。


●夢中,父親給我一片荷葉,我隨手放進皮夾內,等到想起時,荷葉已枯乾,我慌忙置荷葉於池上,未及夢醒,池上已開滿了亭亭的蓮花。近日裡常在想:是不是辜負了父親的囑咐?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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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分鐘



送稿去,順道上跑馬地銀行拿錢,聽到一個台灣女人夾著國語廣東話跟櫃台發脾氣:「說我銀紙假的?你看清楚再講,我不是來打劫的,火起來拿機關槍頂住你班人,看你底亂不亂講?」

抬眼望去,是露比,我說:「喂,露比!」她停住發火,拉我一旁問:「妳不是認識很多導演嗎?我退影這麼久現在又心思思,有人找我拍暴露一點的戲,不是脫喲!我也相通了,妳幫我注意有有機會。」露比拍過幾部戲,我看著她,實想看清楚她臉上哪一部份是整過容的,我說:「認得導演有限,我留心就是。」

送了稿彎到菜場買菜,正挑著青紅籮蔔,店裡老闆端著一簍菜橫過我身邊,丟下一句:「不要從底下抽,咁搞法點得?」我沒理他,斜眼瞄過去,另一個菜販拿著個大苦瓜,握在褲襠部位搖上晃下,伊衝著老闆笑,老闆叼著煙,面無表情地說:「×你老母,鬼咁大隻!」我想,我若是菜販,成日賣苦瓜,大概也欣賞這把戲。

搭了電車回家,坐在前面的男人,捧著一籠相思雀,跟他身邊乘客大談相思雀,兩個人談得水深火熱,男人鼻子湊在鳥籠上細細端詳跳上跳下的相思雀,雀仔翹起尾巴拉一塊屎,男人說:「這隻雀仔好精神。」我想;為什麼玩鳥的都是男人?

我坐在電車上層,從窗口望下,正看到西西走過。西西是女子健康中心的體操老師,小巧麻利,三十出頭,看來只有二十歲,我很喜歡她,這個女人健康,平實,從不刻意交友,人們卻喜跟她哈啦兩句,她的笑容自信而溫暖。我從窗口揮手:「喂,西西!」她抬頭看到我快樂地跟我揮手,其實我們並不熟稔,但在互相揮手那一刻,我們都高興可以揮著手。

下電車回家路上,經過相熟的豬肉檔,老闆看到我,說;「買豬肉哇!我的豬肉好哇!我的豬是台灣豬哇!」台灣豬?我家就好幾隻,公豬一條乳豬兩隻,老闆把我闔府繞進去了。我還是停下腳,說:「肥叔,給半斤不見天。」廣東人缺德得緊,胳肢窩裡的肉叫「不見天」,也許豬們從不懂得四肢八叉仰躺下來晒太陽。

好了,我要回家燉我的不見天了。從送稿到回家,我用掉四十分鐘。今天家裡不吃苦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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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工的妻



第一次見到這年輕婦人時,她正坐在我家客廳,對著我母親哀哀哭訴。

很典型的鄉村婦人。短燙髮,圓臉厚唇,緩重遲疑的口音,有著種田人家的木訥。她新婚半年,嫁給我們村鎮的張姓木工。她說丈夫是個怪人,半年裡跟她「好」過三次,平常日子,夫妻一天不說一句話是常事。婦人會把這樣秘密的話告訴我母親,主要原因是我母親有讓任何人開口講話的本事,張木工倒是個例外。張木工跟我母親打了多年的牌,牌桌上他真的沒講過一句話。

後來我離家在外,後來又結婚遠嫁,每次回娘家,都會見到那婦人,並且也從母親口中,斷斷續續知道婦人的近況。

母親說那婦人交了個男朋友。男人也有妻室家小,兩個人本是暗中來往,木工卻毫無反應;漸漸地兩個人不再避人耳目,白天夜晚出雙人對,男人有時就住木工家,奇怪的是木工只管刨木頭,一點意見也沒有。

婦人的外型有明顯改變,衣服時髦起來,說話輕快起來,厚唇上塗著豔紅唇膏。

劇情急轉直下,婦人失戀了。男人的妻子找上門,抓著婦人一陣撕打,婦人逼著男人表態,男人不肯離婚,又降服不了妻子,從此斷絕了與婦人的關係。據說這連串的事,那木工全都置身事外。婦人在生下第二個孩子後,又開始交往別的男人。我偶爾回娘家,經過婦人家門口,見到停了些摩托機車,有時甚至擺著汽車,母親說,車子主人全是婦人的男友。

鄰居們不再搭理婦人,沉默的態度表示出對「傷風敗俗」者的譴責。除了我母親,母親認為婦人的變化應由她的木工丈夫負責,母親說:「跟他打牌都氣悶,誰嫁給他都受不了。」

我最近一次見到婦人,她濃厚脂粉的臉上裝著假睫毛,跟我講話時眼神有著倦意,口音又回到一貫的遲緩,這種遲緩不是多年前的木訥,而是一種滄桑疲憊。母親說她不再交男友,現在靠按摩賺錢,至於木工,已半身不遂中風在家。

我想起婦人的眼神,只有不再流淚的眼睛,才有那樣的神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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