悲傷

四歲夏天午後，我穿著黑棉布燈籠內褲，光著上身赤著腳，一個人走在老湖口靜闃馬路上，柏油馬路晒得軟熱，光脚板燙乎乎地。蟬在路邊大榕樹上叫，我唱著：「小白菜――呀小白菜，為什麼叫我小白菜……。」那時候感受到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悲傷。一個寂寞的小孩走在寂寞馬路上，唱著一支寂寞的歌。是的，是悲傷。


悲傷不是悲痛。凡事一涉及「痛」，就跟現實掛了鉤，殘酷的現實要脆弱的人性來面對，嗚呼哀哉，殤之痛之。比較起來，悲傷是一種情緒，游離在哀痛之外，如蝴蝶夏末最後之舞，餘情餘緒，沾些美麗與哀愁。

悲傷與順境或逆境無關連。悲傷像薄霧，也許瀰漫在一個燦斕的夏天早晨，也許漫布在冷冬夜晚。「高處不勝寒」是順境裡帶著優渥意味的悲傷，「首如飛蓬，誰的為容」是逆境裡無可奈何的哀傷。

我們可以這麼說，悲傷是一件好事，只是傷情傷景，尚不至於痛心痛懷，如果善視悲傷，憐世憫情之心油然而生，在這自處的寂寞方寸之地，可以沉澱一些紅塵揚灰，透過悲傷，也許更能明白不悲傷的時候，那種快樂是多麼大的福賜。

似沉暗的布面繡出鮮明花色，悲傷能映射烘托快樂明暢的真正意味。悲傷的情緒只宜於內蘊潛藏，這種純粹個人的感受，通常不具渲染效果。如果一個人苦口苦面傷春悲秋，別人是沒有這麼大的耐心來領受他的強說愁，一句「沒事找事」就打發回去。一

悲傷像個人眼中對陰暗明亮各種光影層次的體會感受，抽象的感念存乎一心，說破了索然無趣。奇怪的是我在飲茶時常覺悲傷。無邊無際的大廳坐滿一堆人，每個人只剩一張嘴在那裡吃呀吃的，除了吃沒其他的事？什麼東西這麼好吃？要命的是還有更多的嘴等在旁邊等著吃完的嘴離去。這種悲傷說出來要挨罵的，因為有得吃，還塞不住我那悲傷的大嘴。